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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酢突然兴奋地说,游兄,你看,大唐碑,我们快到了!杨时应声抬起头来,只见西南方向的山腰上矗立着一块大石碑,外观上极尽粗大黑之能事,一个完美的供原始部落崇拜的生殖器图腾,碑帽造型夸张,向两侧过分地延展着,就像天使的肉翅一样生硬和多余,但它又有变化的上浮的轮廓,像是两只长长的驴耳,当然,其立意是要表现云气、祥云以及混沌等吉祥而又玄妙的事物。碑是唐玄宗在位时立的,上面刻着一篇颂场嵩阳观的文章,嵩阳观是嵩阳书院的前世,嵩阳书院就在石碑之后。面对高大的唐碑,杨时忽然感到胆怯,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整块石碑都被安插进了他的眼眶。越往山上走,他越觉得目眦欲裂,而且疼痛是那样的真实,他差点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出来,他想他就是走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可以拍打双臂、绷直双腿飞起来,那尊大唐碑也会拔地而起,像根柄粗齿尖还有倒刺的三叉戟,向他多年忧生伤世的眉心扎过来。就这样,杨时推着箱子那头的游酢,逃避匪帮一样窜进了嵩阳书院的大门。 正式立雪之前,他俩跟在嵩阳书院帮闲的候仲良纠缠了许久,候仲良是程颐的内弟,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几乎成了程颐学术活动的经纪人和嵩阳书院的大总管。他的肚子是一个尖朝正前的圆锥体,杨、游二人都不太愿意站到他的对面,怕被他一耸腰活活顶死。候在嵩阳书院弄出不少新花样,比如进门后设置了路障,拉一下拉环,一根丈八横木呼啸着从天而降,就把杨、游二人挡住了。杨、游说是来拜师的,候说年关将近,暂时不接收学生注册,不过嘛,(他用目光称量了一下那箱子),礼金可以先行收下,记在帐上,以后从中按期扣缴学费,多退少补。杨时说,我们也不是要来跟班学习的。候仲良说,如果你们是来参观的,那就请回吧,每旬的三、六、九对外开放,那时也是登封开集的时候,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街上菜贩云集,什么时候来就行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先买一张门票,免得到时排队。他们一直难以跟候讲清既要拜师又不真想好好学习这个概念,天上已经有零星而琐细的雪花在飘了,杨时内心暗暗叫苦,游酢则想到司马迁的一句话:竖子不足为谋。直到他们亮出自己的身份,候才恍然大悟,他扯起绳子把横木立了起来,把他们俩从东门让到大讲堂里。经过先贤祠的时候,候对着供奉的孔子及其四大弟子雕像嘀咕说,其实,只要书院里的老师和学生不能做到喝风屙烟的话,这里就应该把财神爷供上,但是姐夫脑子不会拐弯,听不进我的话。候请杨、游在第一排坐下,然后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姐夫极力追求的人际境界,所以他拿讲堂做了客厅,要是这会儿有学生的话,怕是两位还得即兴讲上半个时辰,不过姐夫说今天天象奇异,六十年所未见,一到下午就散了学,学生们都回到城里的私人租房里面去了。照以往的习惯,这会儿他八成是在书房里瞑坐,瞑坐嘛,就是那种很玄妙的坐法——姐夫常常嘲笑我难以意会那种状态,其实我明白,就是八个字,不听不闻,不思不想,只要你揣着几张草纸,蹲在茅坑里就能感受到,扯得有点远了,呵呵。他出西门抬腿往南去了。 杨时狂想起来:大讲堂里坐满了弟子,有七十二个人,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不,是整整三千人。北方人大大咧咧坐在桌子上,听得废寝忘食,饿了就从袖口里掏出一把葵花籽,丢进嘴里嚼。南方人坐在椅子上,头从北方人的腰际钻出来,如果从侧面一路数过去,奇数是脑,偶数是尻。树墩状的倭人猫在走道里,搭成了人梯,他们分成了好几拨人,上面的一拨人负责听讲和复述,中间的一拨流水线似地研墨、分发纸张,最底下的一层趴在地上机械地写个不停。高大的蒙古人站在最后一排,有个人骑着马挎着刀就进来了,他长着树根状的胡子,双眼窄小迷离,看着讲台后面三百里的某个地方。这么多人挤在大讲堂里,像是无数只蜜蜂在一个大蜂箱里爬来爬去、翻涌不已。杨时是独一无二的蜂王。杨时端坐在讲台前面。他说,五百多年前,达摩离开香至国皇宫,出家为僧。杨时有许多远离与抵达的故事,运气好的时候,临行前会有持久的缠绵,疯狂而无力,有如强弩之末,有时会有大颗眼泪滴到胸膛上的扁平声音。达摩习得大乘佛教,然后传教中土,接受梁武帝赐封,可惜梁武帝叶公好龙,口惠而实不至。杨时激动地站起来,他走到弟子中间去,他看到有人蜷缩在墙角的小洞里,像是一窝麻雀或者土拨鼠,他们像狗一样把耳朵贴在地上,准备从杨时的脚步声里格出理来。达摩弃国师之位而仓惶北去,途经雨花台,听慧可讲小乘佛教,发哀惋之声,慧可听音识人,暗中追寻。杨时更愿意把这个追与逃的古老游戏表演出来,他像个追逐者那样狐疑地回过头来,却看到失去了坐位的人把自己捆起来,吊他上房梁的人正从衣兜里掏出罗盘和指南针,给他精确定位。慧可见达摩一苇渡江,遂心生敬意,力邀达摩传法嵩山。杨时想不出来达摩是怎么凭苇而渡的,这可是跟列子御风而行一样的神乎其技啊,一苇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一个好的魔法。但是说成苇式的帆船和舢板,兴许能堵上一些弟子的嘴,他们是黄河边上的渔夫和水手,身体发肤散发着潮湿而咸的鱼腥味。达摩货于洛阳而不得也,转徙少林寺,开坛讲法,殊料不见容于僧众,走投无路,面壁九年,影入石中,信徒渐多,终为宗师。因慧可深悟儒家、道家、小乘佛教学说,达摩惧其混乱教义,故传道时始终驱逐慧可。被挤到门外的弟子,找了块花岗岩,嵩山的土特产,把自己拍成了一张煎饼,像壁画一样贴在墙壁上,两只耳朵突出在外面,有人往上面挂书包。直至慧可弹压凶徒,救达摩性命,且为求佛法,自断左臂,染红阶前积雪。达摩遂收其为徒,传诸衣钵法器。杨时看到莲花从脚底下长出来,每一朵都倔强而生硬,像个冲淡的托盘,把杨时托起来。杨时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侍女手上的一盘青椒肉丝。
游酢看到杨时眼神顾盼飘飘欲仙的样子,觉得他有点淫荡有点恶心,但他还是好意地提醒说:杨兄,要不要跟着候仲良过去,杨兄,我说……杨时如梦初醒,像是被窝里手淫被发现,脸涨得通红说:啊,什么——啊,你说的对,我们这就走。杨时来了一个动作僵硬的向后转,然后大踏步地走在了前头,他的左腿被大讲堂西门的高门槛绊了一下,一跤摔出门外,右小腿磕在门槛上。他趴在地上,地面俨然有了一张松软的雪毯,这在心理上减缓了他的疼痛。他看到天上的雪下的飞快,已经形成了一个螺旋的视觉迷宫,他的眼光没法穿越,四围的庭院的墙基没有了,它们像是一个失去了桶的桶盖,空空荡荡地飘浮在大雪中,还有大将军、二将军——两棵汉武帝刘彻亲封的大柏树,它们被雪稀释了,不复可见。游酢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说,大雪已经从天而降了,但我仍怀疑这番苦心孤诣的必要,当年程颢老师就像按了一下开关,啪的一下死掉了,但是事到如今,已经过了悠悠八年岁月,妻子为丈夫守孝也不过区区三年,我们早过了师承的守孝期,如今改投程颐门下也无可厚非,再说程颢与程颐是亲兄弟,他们的学术也走的是同一条路子,两人天然地可替代……杨时说,我的个人想法是,把问题看的越悲观,行动起来可能越有效。我们假定程颢和程颐在学术上存在着激烈竞争,且程颐因为晚出娘胎一步,一直少了一年的工作经验,在学术排名上也因为长幼有序,他不能抢兄长的风头,他始终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直到他哥哥被自然规律先行淘汰,但这不会给他任何成就感,但如果他拒绝我们,会感受到这种报复的快感的,所以我们必须让他感觉在情感上亏欠我们,以至无法回绝。他边说边拍打身上雪泥,并且暗中痛恨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梦样状态,刚才这个梦让他想到故乡和故乡东南方向的茫茫大海,现在墙体又变得清晰可靠起来,他能看到大将军像一个沉思者靠在墙头上,二将军的胸腔裂开了,像是一个嗜血残忍的暴露狂。 他们接近南边的书房时,候仲良从里面冒着雪出来,候仲良伸出双臂包揽住他俩说,姐夫刚刚开始暝座,两位不妨稍等。话音刚落,听到书房里一个低沉的老年男子声音说:吾受气甚薄,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虽六十矣,然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故乞成全。接着是一年轻女子的声音,先生不要说书上的话,否则我的下面出不了水。候仲良对杨游二人说,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边吼我出去还一边把手往女仆的裤裆里塞,人都六十岁了,激动一回不容易,可遇不可求,你们还是回大讲堂里耐心等一会儿吧——我估计也用不了多久。游酢阴阳怪气地说,这倒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站着吧,先生曾说过,万物皆是一理,至于一物一事,虽小,皆有是理。我们本是来求学的,进学则在致知。当然不能放过每一物事。候仲良改劝杨时,杨时关切地抖落掉候仲良双肩上的一层厚厚积雪说,夫至道之归,固非笔舌所能尽也,要以身体之心验之。雍容自尽,燕闲静一之中默而识之,兼忘于书言意象之表,则庶乎其至矣。候仲良说,两位想补性知识的好学之心,我候某人深为感动,可是这雪是一堆一堆地下啊,好像有人从天上把它们往下铲,杨先生、游先生,你们可不能要性不要命啊!他一边说一边使出便秘时排泄的劲来,把杨、游二人往大讲堂方向推,但二人在暴风雪之中纹丝不动。 候仲良恼了,也许他想到了受冷落的姐姐,他转身冲着书房大喊道,程老先生,你大哥的两个学生,当朝的进士,杨时和游酢,来拜见你,人就在外面站着呢,我候仲良现在就陪客人在外面等着,给你演一出程门立雪,你什么时候操那个小逼操舒服了,还请你提着裤子出来见客。书房内传来仆女一声哀求,要不,不做了。接着是程颐的苍老声音,世事与我,了不相关!这句话是对女仆说的,意思是我今天操你操定了,义无反顾,风雨无阻,不过由于他的声音特别大,更像是说给屋外三个人所听的。他接着声音平直无情有如诵经地说,学者之先务,在固心志,其患纷乱时,宜坐禅入定。听起来像是不自信的自勉,又像是老师布置下来的一道作业题。 候仲良愤怒而又无奈地说,好,好,坐禅,我这就坐禅去。候仲良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杨、游二人一眼,雪是横着下的,杨、游却是直着站的;雪由浅入深,杨、游由高渐低;雪腾腾地四散开来,杨、游磁石般把成片的风雪收拢过来,当成披风裹在身上。这个情景让他惊呆了,他感到头脑有一些异样,就像一根哽在喉头三十年了的鱼刺正在软化。软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好的,已经彻底咽下去了。他感觉自己打通了气与理的概念,气的聚散对应着事物的生灭,飞雪连天是气散开了来,而杨游的立雪是气的聚拢,都是一样的气,之所以大雪是大雪,立雪是立雪,只是因为气聚气散遵循不同的理,大雪是自然的理,立雪是师道的理。他感觉以前有把铁锹生硬地安插在他的大脑中间,左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气,理住在右边石头沉不到底的黑水潭里,而现在生铁隔断被抽走,气静如处女,理水落石出,理气交融,有如春日暖阳敷在脸上,让他感到微微躁热,他抓起肚尖上的雪在脸上搓起来。他决定从此拒绝为程颐不堪入目的世俗生活服务,而只接受他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智力生活,进而成为一个著作等身的知识精英。他甚至立即想到要写一本言论集,他让程颐当众出丑的吼叫,也要毫发无损地录入。 他朝大讲堂奔了过去,他想抓起纸和笔,他太想写点什么了,却看到风雪之中一大团模糊不清的实物气势汹汹地冲他飞了过来,他身躯急停并且委顿下去,有如双腿被剁除。那个实物飞到东边的大将军的脖颈上时,他看清了,是杨、游二人抬进来的一个箱子。箱子被砸了一个稀巴烂,从里面滚落出来十几件兵器,几把灰白色的剑,三四把宽窄不一的砍刀,一把剁排骨专用刀,样子像是一张扑克牌,一支漆成蓝色的弩枪,还有一团稀稀拉拉的绳索。游酢惊恐地看着杨时,他想问问杨时,箱子装的到底是什么,杨时的表情迷离在盘旋飞舞的大团雪花之中。有八九个人显现在雪地里,他们穿着灰白色的粗布衣服,站在半尺厚的雪地里,站在漫山飞雪之中,就像是可有可无的幽灵。
一个矮胖敦实的光头挥了一下手,其他不速之客就开始分拣地上的兵器,这个光头显然是匪首。去抓弩枪的那个匪徒小巧玲珑了一点,游酢一脚把他踹得四脚朝天,然后抢走弩枪,跨步上前,脚外侧卡住了他的脖子,弩枪对准了一个持刀挟持杨时的匪徒。候仲良的脖子也有一柄刀。他无助地轻声叫唤,游兄弟,我在这儿。游酢看都没看他一眼。然后候仲良被推进庭院中一个积雪覆盖的水池里,他的大屁股把厚厚的冰层坐塌了,塌出一个椭圆,他正好嵌在冰面上,像只翻盖了的乌龟,怎么都爬不起来。匪首用手指了指绳子,眼睛瞄了一下杨时,下巴朝二将军那边翘了一下,二将军七八人合围般粗细,但树干中空,分为几股,中可通人,像个十字路口,有两个匪徒把杨时缚到二将军的一股树干上。整个捆绑过程中,那柄刀一直没有离开过杨时的脖子,游酢的弩枪也一直盯着该匪徒。书房里却传来程颐的声音,你这只动来动去的小泥鳅,我想吟首诗呢!接着听到仆女花枝乱颤地笑了一声说,只准你念四个字一句的。接着杨、游、候三人和匪徒们都听到了程颐的诗朗诵,无贱无贫……啊,无富无贵……呀,无将无迎……哇,无拘无忌……呵。叹词都是仆女配上的,杨时对横刀颈前的匪徒说,不知道是谁的诗了吧,告诉你,是邵雍的。那匪徒不以为然地说,刀能砍人脑袋,诗能吗?接下来仆女的叹词发音含混,音色喧嚣,没有相匹配的拟声词,就不作记载了,仅录程颐的疯话:窘未尝忧,饮不至醉。收天下春,归之肝肺。盆池资吟,瓮牖荐睡。小车赏心,大笔快志。或戴接篱,或著半臂。或坐林间,或行水际。乐见善人,乐闻善事。乐道善言,乐行善意。闻人之恶,若负芒刺。闻人之善,如佩兰蕙。不侵禅伯,不谈方士。不出户庭,直际天地。三军莫凌,万钟莫致……匪首冲着书房大喝一声,达摩你这孙子,不要再在这里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了,给我赶快滚回老家去,否则我一刀劈了你。说完就带着几个匪徒冲进了书房。游酢两股战战,不知顾哪头好,最终脚步未曾挪动分毫,不久杨、游就见到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匪徒拦腰掳掠了出来,男子浑身赤裸,头发披散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他双腿乱蹬,像是一个难以忍受粪便拉到裤子里的婴孩。男子委屈地大喊,你们这是关公战秦琼啊,这里不是少林寺,是嵩阳书院啊,我也不是达摩,我是程颐啊,虽然学说中采用了佛学,但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走近来,游酢看到程颐的生殖器耀武扬威地朝天举着,像个机械手柄,雪花落到上面瞬时就全化了。搂着他的匪徒忍受不了他的双腿瞎踢腾,干脆一手抓住他的生殖器,一手托着他的肩胛骨,把他提到杨时身边,捆在另外一股树干上。 程颐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他问杨时,他们把我的那玩意儿扯脱了,你要记得帮我找啊!杨时说,它还在上面呢,只不过现在萎缩了点,跟身体也成比例了些。程颐仍然不信,哭得更加伤心了。杨时说,我和杨游,他看了看端着弩枪、将飞而未翔的杨游,我们来这里是想拜你为师的,你可得像个一代宗师啊。程颐马上不哭了,他说,屁股都让你们看了,我就只有收下你们了。可是,你说我下面这根小扫帚会不会冻掉……。杨时说,先生,要不你给弟子解答一个学术问题吧,让它也参与思考,让思想运动暖暖它的身子。程颐问,管用吗?杨时径直就问了,张载在《西铭》中说,宇宙万物都是一气,所以人与其他的物都是同一伟大身躯的一部分。我们应当事天如父,事地如母,把一切人当作自己的兄弟。事奉天地这个父母也不需要做不同于平常的事,每一个道德行为,只要对它有觉解,就是一个事奉天地父母的行为。我总觉得这种说法…… 杨时说到这里时,游酢射出了第一支弩箭,正好刺穿了挟逼杨时的匪徒的喉头,接着第二支射向匪首的弩剑却正好打在杨时的左肩上,杨时用下巴碰了碰箭尾,暗红的血顺着箭尾流到雪地上,熔出一个细小深邃的雪洞,他俯视了一下,有一尺来深。他想,慧可断臂求法也不过如此,他用力晃了晃头,驱除了刚刚袭来的轻微眩晕,接着用力地说,我觉得《西铭》跟墨子的兼爱思想非常相似,墨子说,一个兼士他必定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小取》中也说,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不知我的判断对不对。此言一出,天上的雪立刻不再下了,风也在庭院内外按兵不动,众人惊奇地看着在这个狭窄的暴力空间或者说学术空间里群魔乱舞的雪花,缓缓沉淀下来。墙体与地面的交叉边缘显得圆润而饱满,地上的积雪深厚而平整,像是一朵云一样,可以把一切托载起来飞到庭院上方那现在已显得高远而轻盈的天空。杨时的血滴到雪洞里的声音,竟然像石头掉进深井里一般响亮。游酢的弩枪里只有最后一支箭了,他脚下的那个匪徒早已断气多时了,他抽出已经卡进对方喉头里面的脚来,退守大将军上,匪首及其手下已经全部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过来,如果他一击即中,擒贼先擒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程颐果断地回答杨时说,《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爱无差等、施有亲施)而无分。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述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程颐话音一落,游酢大喝一声,好一个理一分殊!最后一支弩箭飞了出去,直指匪首的眉心——它飞行的速度是如此之慢,以至于随便谁一伸手都可以把它像树下的果子一样摘下来,但它却始终不折不挠、不偏不倚地飞行着,那个施加其上的初始力丝毫未受外力限制。也许是那根连接箭与其关联时空的轮轴上皮带,忽然被扯长了。匪首站在原地等待着这支箭还有它意味着的死亡的到来,但箭却迟迟不来,最后,匪首失去了耐心,叫手下拖着两具死尸出了嵩阳书院下山而去。候仲良终于从水池里面爬了出来,他已经把事情背后的各种可能性全整明白了。他犁地似地在雪地里扒拉半天,终于找出一块箱子碎片,然后奔到杨时面前,鄙视地看着杨时,准备大放厥词,但当他看到杨时沙漏状流淌着的鲜血时,决定对此事不再多说一句话。